红叶情
我小心地将红叶夹进日记本里,珍藏起来,珍藏起少年时代一段苦涩而又浪漫的岁月,珍藏起两个凡人平平淡淡的故事……每年秋天,总有那烂若云霞的香山红叶悄然入梦。
香山红叶于我的情结此生难解,缘于一个女子。
少年时代,偶读陈毅元帅咏香山红叶的诗句:“西山红叶好,霜重色愈浓,革命亦如此,斗争见英雄。”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,那时便在心中发誓,此生定要一睹北京香山红叶风采。
两年后,竟然梦幻成真。那是1981年初秋。那时正值新学期即将开学之际,我将读初二。为了实现这个幼稚的向往,竟然丢下学业,偷了父亲也许积了几年的“私房”钱,孤身一人北上京城。
我在京城举目无亲,几经周转,竟迷了路。正当我彷徨无措之时,一辆军用吉普嘎的停在旁边。我忙过去问路。车里一位年轻的女兵听说我要上香山,便说:“小家伙,算你走运,我就是到香山去的,上车吧!”我喜出望外,一头钻进车里。
到了香山,我随女兵进了东宫门。眼前山石重叠,松柏参天,流水潺潺,月牙河睡莲青翠欲滴,山峦间云雾缥缈,景色迷人。我和女兵疾步走上山坡,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!
哦,红叶,红叶!这就是我日思夜念的香山红叶吗?
一阵清风拂过,满山红叶翩翩起舞。红遍一片山红透一片天的红叶,一任风吹雨打,红艳依旧,光彩照人的红叶!
我沉浸在激动与欢欣之中。
“喂,小家伙,”女兵说,“你从哪里来?”
“福建。”一缕阴云笼上我的心头。
“哦,千山万水呢。”女兵瞅着我,“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的吧?”
我慌乱地点点头。
“这可不好。”女兵认真地说,“你还是个孩子,知道家里人因为你的走失该多焦急?”
“我错了。”我勾着头,搓着双手。
“知错不为过。回头赶紧给家里拍个电报,?”见我点头,女兵高兴地说:“你是头一回上香山吧?你知道园门上‘静宜园’三字出自谁的手笔?是乾隆!看香山有学问,何时最佳?早晨。朝阳升起,香山格外清秀。此时去看‘半山亭’‘阆风亭’‘香炉峰’,夕阳西下,别具一番风景。可惜时间来不及了。冬天的香山更美了,冬雪乍晴,重重峰峦尽披银装,那才绝呢!夏天的香山,密林浓阴,清雅幽静。香山的春天呢,来得迟也去得晚,北京城里花稀叶败,这里还是山花烂漫,春色满园。何时香山最美呢?你说?”
我脱口而出:“秋天。千峰叠翠,层林尽染,红叶缤纷,绚丽多彩。”
女兵乐得一把将我揽过去,抚着我的头:“看不出你这个小家伙蛮聪明的嘛!”
我心里热乎乎的,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。我们一边遨游观景,一边天南地北地侃。不经意间,夕阳已经西坠,晚霞与红叶浑然一体。我们下山离园,在叉路口分手。女兵给我留了通讯处,说:“小弟弟,你只能自己走了。我要回部队去了。”
我点点头,心中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。
女兵红着眼圈动情地拉着我的手:“小弟弟,你太像我的弟弟了,你要真是我的弟弟,那该多好……”她松开手,缓缓转身朝吉普车走去。
我目送她钻进车里,心里突然空落落的。
“再见,小弟弟!”女兵从车窗探出头来,挥着手。“记住,有空给我来信!”
吉普车消失在暮色里。我怅然地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去……
那年我14岁。14岁的少男初谙世事,每一个梦幻都充满温馨浪漫。女兵名叫何真,她是第一个闯入我心扉的女孩子。此后,我们书信往返,从未间断。直至1982年秋天。
1982对我来说是个不祥的数字。这一年里我经历了两次一生中不可忘却的变故,首先是母亲遭遇车祸身亡,而后是丧失人性的父亲不再顾及家庭,在外鬼混。我愤而弃学离家出走,孤身往广东打工。凄苦的境遇,孤寂的心灵,使我愈来愈强烈地怀念起何真。在打工仔蜗居的工棚里,我给何真写了一封长信,倾诉我的痛苦和思念。
收到何真的信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。我喜出望外,一个人躲在工棚里,拆阅何真的信:
小弟:
接到你的信,我是多么高兴啊!很久没有收到你的信,使我心绪不安!我真为你担忧!
你的家庭在短时间内发生的那些不幸,可以想见,对你的打击是多沉重!但是,你不该对我隐瞒这么久,更不该中断学业!你还那么小,怎能如此轻率地毁掉自己的前程呢?
……
答应我,回家去,继续你的学业,你的生活和学习的费用由我负责。我等待着你的答复,切切!
何真
1983年10月10日
读完何真的信,我已泪流满面。我收拾起简单的行囊,回家。
家已名存实亡。父亲因贪污公款而进了监狱。空荡荡的屋里散发着霉味。倘若不是何真在我心中点燃的那一点希望的火花,我会一天也活不下去的。
我终于走进校门复读。
何真果不食言,给我寄来学杂费和生活费。我不知道仅有一面之缘的何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可我相信这是一种缘分。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。
又是一年秋风萧萧时。
中秋节过后,我收到一封北京某杂志社的信函,拆开一看,信笺上夹着两片红叶,展开信笺,竟是何真的字迹:
小弟:
你不会想到,你若读此信,我必不在人世(此信写后,我将托付挚友,待我后事完后再寄给你)。
我知道,你一直在探究一个问题:为什么我会对你这么好?
现在,我应该告诉你了。你太像我的弟弟了。第一眼看到你,我惊呆了!我简直怀疑是我可爱的小弟生还了。4年前,我唯一的弟弟不幸溺水身亡。我和弟弟从小生长在军营,父母亲无暇顾及我们,我和弟弟相互照料,情意非同一般。弟弟的死,令我悲痛欲绝。
你忽然出现在我面前,使我惊喜万分!我觉得这是一种缘分,否则,天南地北何以如此巧合?!
我资助你是应该的,不仅仅是为了友谊。你是个天资聪颖的少年,相信你将来会有出息的。希望你刻苦学习,不断上进。我已将一笔存款交给这位朋友,由她定期寄给你,一直供你念完大学。(这笔款由我父母提供。我的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了一对儿女,孰料儿女皆不孝,先他们而去,让白发人送黑发人!你今后若有可能,盼常关照我的双亲,替我尽点儿女孝道,则我九泉之下瞑目矣!)
你我此生缘分已尽,一面之缘成永诀,令人悲从中来。我患绝症时日已久,一直不忍告诉你,怕你年少难以承载如此噩耗!
你切莫伤感。就当我出了趟远门,乐而忘返,累你翘首盼归罢了。
捎去两枚红叶。想我时看看红叶,就会想起那温馨美好的往事……
一切仿佛早在意料之中。此时此刻,我心如止水。
我小心地将红叶夹进日记本里,珍藏起来;珍藏起少年时代一段苦涩而又浪漫的岁月,珍藏起两个凡人平平淡淡的故事…… 故事发生在那个年代,有点早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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